薄幸·咏疟 – 贺双卿 – 清代

依依孤影,浑似梦、凭谁唤醒!受多少、蝶嗔蜂怒,有药难医花症。最忙时,那得功夫,凄凉自整红炉等。总诉尽浓愁,滴干清泪,冤煞娥眉不省。
去过酉、来先午,偏放却、更深宵永。正千回万转,欲眠仍起,断鸿叫破残阳冷。晚山如镜,小柴扉烟锁,佳人翠袖恹恹病。春归望早,只恐东风未肯。

译文注解

依依孤影 ¹,浑似梦²、凭谁唤醒!受多少、蝶嗔蜂怒³,有药难医花症。最忙时,那得功夫,凄凉自整红炉等。总诉尽浓愁,滴干清泪,冤煞(shà) 娥眉不省
隐隐约约的,模模糊糊的,只觉得有一个身影的存在,简直像在作梦——有谁来唤醒我。柔弱娇美的鲜花,经常受到蝶嗔蜂怒,倍受摧残,纵使有对症良药也难治好花病。农忙季节,哪有工夫得闲,到了冬季,萧瑟凄凉,我还要自己点上瓦炉等丈夫回家。一直想尽情倾诉“浓愁”,但只能每天用泪洗脸,即使自己含冤死去,也没有人理解同情。
薄幸:词牌名。此调为双调,上片十句,下片十一句,共一百零八字。上片第一、二、四、七、十句押韵,下片第三、六、九、十一句押韵,均押仄声韵。¹依依孤影:形容孤独,只有影子相伴。²浑似梦:完全像梦一样,指自己得疟疾后昏昏入睡的情况。³蝶嗔蜂怒:比喻家里人对她的病不但没有安慰,反加责骂。⁴花症:比喻自己害病。⁵自整红炉等:自己准备好红炉等候。整,准备好。红炉,红泥做的小火炉,借以抵御发病时的寒冷。⁶冤却蛾眉不省:指不了解自己因而受了冤屈。却,语助词,用在动词后面。蛾眉,美好的妇女,这里是作者自指。省,了解,同情。

去过酉 (yǒu)¹、来先午,偏放却、更深宵永。正千回万转²,欲眠仍起,断鸿叫破残阳冷³。晚山如镜,小柴扉(fēi) 烟锁,佳人翠袖恹 (yān) 恹病 。春归望早,只恐东风未肯⁸。
疟疾每天总是在先于午时而发作,过了酉时才平息,偏偏放过了深更半夜。午时疟疾发作时,愁肠百结,千回万转,昏然欲睡又不得不起来操劳,仿佛听到孤雁在冬日残阳中哀鸣。夕照下的远山光明如镜,而近处暮霭笼罩着,户户柴门,我却在萎靡不振地受着疟疾的折磨。我盼望春天早一些回来,只怕东风不答应。
¹酉:酉时,下午五点到七点。²千回万转:疟疾是周期性地发冷发热的,这里是形容发冷发热的极端难受。³断鸿叫破残阳冷:这一句用“断”“破”“残”“冷”表现下午发病时的凄凉情况。断鸿,零落的雁声。叫破,叫煞,这是诗词中常用的词儿,如万俟雅言《梅花引》“寒鸦啼破西楼月”。⁴如镜:形容斜阳照耀。⁵紫扉:木条扎成的简陋的门。⁶翠袖恹恹病:指自己病弱。翠袖,指代妇女。杜甫《佳人》:“春寒翠袖薄。”恹恹,形容病弱。⁷春归望早:盼望早离苦境,早日病愈。⁸只恐东风未肯:只怕春风不肯早日回春。这里指自己病愈。

这首词,就是以极大的悲痛,倾诉自己的不幸,揭露其恶婆、暴夫的冷酷无情。词的上片写自己得了疟疾后家中人不仅不照顾,反而加以责骂,因而自己受尽了冤屈;下片写自已疟疾病发的凄凉情况,疟疾发作时间长,重复感染而频繁发作。全词语言哀婉,感情沉痛,具有强烈的感染力。

上片写词人患疟疾,卧病在床,无人关心,伤心落泪,反映了她孤独无援、悲痛欲绝的生活。开头三句,似一幅孤女卧病图:一位孤苦伶仃的女子,僵卧在病榻上,昏昏沉沉,无人理睬她,关怀她。“依依”,形容“孤影”,说明词人对人生的依恋和热望。“孤影”说明她受到家人的虐待,无人关心。“浑似梦”,形容她患疟疾,昏睡似梦中,神志不清,比喻贴切。接着“受多少”三句,就写词人生活上遭到的不幸,她受尽了许多欺凌和侮辱,, 即使有药,也难治她内心的创伤。“蝶嗔蜂怒”,有象征之意,暗指词人的丈夫和婆婆对她的“嗔怒”凌辱,显得含蓄不露。词人显然把自己比作“花”,“花症”即指自己内心的创伤。“最忙时”两句,又写了词人操持家务的辛劳,她根本没有时间去照顾自己的病,给自己煎药。这最具体地说明她在家庭中处于被遗弃、被虐待的地位和不幸的命运。所以上片最后两句,就写出她的深忧和痛苦,她要倾诉“浓愁”,她只能每天用泪洗脸,她怨恨自己不被理解,无法沟通。这当然是婚姻的悲剧。这里用“浓愁”,用“滴干清泪”;用“诉尽”,不仅写出她的痛苦,也写出了她的抗争。

下片继写受疟疾的折磨。开头四句,具体地写出疟疾发病的情况,疟疾病退去是在酉时之后,病发是在午时之前,偏却在更深夜长之时不发作。而这时,是最惹人左思右想,令人难以入睡。接着“正千回万转”三句,描写即使在疾病发过之后,身体非常虚弱,但仍要起身操劳家务,直到太阳西沉,很晚才歇。“千回万转”,描写头晕目眩,四肢无力。“欲眠又起”,说明想睡觉,但为了干活,又不得不起身。“断鸿叫破残阳冷”,描写哀愁无人同情,现实冷酷。以大雁的哀鸣,残阳的冷酷,形象描绘出内心的悲苦,言有尽而意无穷。“晚山如镜”,描写在残阳夕照之下的青山明丽如画。“小柴扉烟锁,佳人翠袖恹恹病”描写词人生活在贫寒的家庭中,小小的柴条编的门,被暮霭笼罩着,她也像被关在牢笼之中,憔悴无力,病容满面。最后两句:“春归望早,只恐东风未肯。”集中表达了词人对现实的渴望和追求,但她清醒地认识到,她渴望的春天,是不会轻易地赐给她的。这两句用象征手法,“春”,象征美好的事物;“东风”,显然是一种恶势力的象征。

这首词,写得如此婉曲、凄苦。既逼真地描绘了病魔对她的折磨,也控诉了这个罪恶家庭对她的非人待遇。语言通俗沉痛。

作者简介

贺双卿(1715~1735 年),清代康熙、雍正或乾隆年间人,江苏金坛薛埠丹阳里人氏,初名卿卿,一名庄青,字秋碧,为家中第二个女儿,故名双卿。双卿自幼天资聪颖,灵慧超人,七岁时就开始独自一人跑到离家不远的书馆听先生讲课,十余岁就做得一手精巧的女红。长到二八岁时,容貌秀美绝伦,令人“惊为神女”。后人尊其为“清代第一女词人”。

生平

康熙五十四年秋天,江苏丹阳四屏山下的一户姓贺的农家又添了一个女儿。这是贺家的第二个女儿,所以取名双卿。小双卿十分乖巧,很少哭闹,常常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四面观望外面的世界。她似乎知道家境贫困,父母整日为生计奔忙,无心多关照自己,于是乖乖地生长着。小双卿在不知不觉中会走路了、会说话了,别看她并不爱多说话,可说起来有板有眼、很有慧性。双卿的舅舅是镇上学馆的塾师,一说她舅舅是帮塾师打柴、担水的杂役,镇子离 贺双卿 的家不远,没人照料的小双卿,常常一个人“吧哒、吧哒”地跑到学馆悄悄站在窗外偷看。里面的学生读书,她也跟着“伊伊呀呀”地模仿。还学得饶有趣味。后来学馆的先生看到这小姑娘聪明好学,就破例同意她进课堂旁听。小双卿高兴得心里比吃了蜜还甜,一下课就忙着为先生递水送茶,夏日打扇赶蝇、冬日添炭拨火,以感谢先生的特别关照。就这样,小双卿免费在学馆旁听了三年,学会了读书写字,还入了吟诗作文的门。

三年过去,贺双卿十岁了。妈妈认为姑娘大了,整天在外跑来跑去,象个疯丫头没样子,将来怕嫁不出去,于是不再让她天天往镇上学馆跑,而让她留在家里学针线女红。小双卿不知道怎样反抗母亲的意思,因为村里其他的小姐妹都是轻易不出家门的。大多数女子都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照常嫁人生孩子做母亲,贺家能让双卿在外面跑上了几年,已算够开放的了。

在家跟着妈妈做家务,心里仍是放不下学馆里的笔墨诗文。她央舅舅买来纸笔砚墨,一有闲暇,便坐在饭桌边写诗作文。还请舅舅把她的习作带到学馆请先生批改,先生常在她的习作上批下鼓励之句,也深为她的飞速进步暗暗称奇。

田里的庄稼种了又收,收了又种,转眼贺双聊已经十八岁,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善诗能文的内秀使她较其他的乡村姑娘多一份含蓄和深度。贺双卿虽然有出色的诗才和气韵,可在乡下人眼里这些一钱不值。双卿父亲去世,便由叔父做主,嫁与邻村佃户周大旺。周大旺也是农户出身,只知道埋头种庄稼。

周大旺体壮如牛,脾气火爆,斗大的字不识一石。与贺双卿的体质纤弱、性情柔怯和才学俊秀,形成了极不和谐的对比。新婚的贺双卿望着陌生的丈夫,感觉自己被抛到了荒野上,以后的命运不知是吉是凶。

新婚燕尔,周大旺对温雅纤秀的妻子十分着迷,夜夜抱着她揉搓个没够。虽然没有轻言蜜语,可他那宽厚的胸膛、结实的双臂,让贺双卿体会到一种坚实的爱护,虽然没有书本上那种才子佳人般的浪漫,遗憾之下她也略微有一些满足。反正农家姑娘都是这样嫁人的。

可进入周家三天后,贺双卿开始尝到一些苦涩的滋味。婆母杨氏是个泼辣能干的女人。年轻守寡,一个人将独生儿子周大旺苦撑着带大,媳妇进门,儿子竟然一头迷了进去,到她这个做娘的跟前来的时候少了,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她把恨算到了贺双卿头上,认定是这个狐狸精抢走了她儿子的心,便开始鸡蛋里面挑骨头地找岔子了。新媳妇第三天开始下厨,贺双卿用心地为婆婆做了一碗糖心汤团,小心翼翼地端给了婆婆。杨氏装腔作势地接过来,用汤匙舀了一颗送进嘴里,刚咬了一口,突然眉头一皱,“扑”地一声将吃进嘴里的汤团用力吐了出来,同时将手中的碗重重地朝桌上一嗑,随即站了起来,大怒道:“你这小娼妇想烫死我啊?做汤团哪里要放这么多糖的,纯粹想败了我们周家不是?真是个扫帚星!”

那颗吐出的汤团正吐在贺双卿的裙裾上,她猛吓了一跳,接着又是一顿臭骂劈头盖脸地砸来,把她镇得不知所措,豆大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啧啧!老娘说几句都不行了?告诉你,在这里还是老娘当家,由不得你随心胡来,还不把地上的东西快快收拾起来,圈里的猪、栏里的鸡还要喂哩!咱们庄户人家,可养不起闲人!”杨氏仿佛还没有发泄够,对着贺双卿又是一顿训斥。接着又转过头,朝房里的儿子大声嚷道:“旺儿,天天守着媳妇就能守出谷子来啊?还不下田干活去,看你懒成什么样子了!”新婚夫妻刚刚歇了三天,杨氏心里就窝下了一大团火,她觉得儿子都快被媳妇带坏了。

者实巴交的周大旺从小听惯了母亲的调摆,这时自然不敢反抗,只好乖乖地扛了锄头下田,心中还把气恼怪到了妻子身上。觉得母亲发火,自己挨训都是她惹出来的,不由得就将对妻子的爱怜减少了一半。

从这一天开始,贺双卿便日日在婆母的压制下生活了。家中清扫、煮饭、喂鸡、养猪、舂谷之类的杂活都落到她的头上。她原本身体孱弱,在娘家就很少做这些事。乍一开始还适应不下来,不是忘了这样、就是漏了那样,忙得焦头烂额,一旁坐着的婆母不但不帮上一把,还嫌她手脚太慢,这里不是、那里不对。

开头贺双卿在婆母那里受了委屈,还向丈夫悄悄诉说,想从丈夫哪里得到些抚慰。可是慢慢地丈夫听信了婆母的编排,也认定是贺双卿笨拙懒惰,常站在母亲一边来帮着叱责妻子,贺双卿伤心至极。

既然无处诉苦,贺双卿想到了从娘家带过来的纸笔,只好把满腔的忧怨倾诉在纸上,形成一首首滴血含泪的诗篇。

尽管贺双卿抛出一片苦心,可那个笨拙粗俗的丈夫一点也体会不到。反而在母亲杨氏的唆使下,不断地折磨妻子。一天,贺双卿清扫了屋里屋外,洗完一大盆衣服,又喂完鸡猪,刚想坐下来稍事歇息婆婆又在院子里喊道:“趁着不到做晌午饭,快把那箩谷给舂了,还想等到日头落西啊!”贺双卿从不敢违抗婆婆的指令,周大旺从地里回来一进门见妻无力地站在石臼边,抱着石杵一动也不动,便以为是她偷懒怠工,竟然不假思索地走过去,一把把她推倒在石臼旁。石杵正压在了她的腰上,贺双卿痛得好半天都爬不起来,痛苦的眼泪却还不敢当着丈夫的面流出来。

好不容易挣扎着舂完谷,又到了做午饭的时间,贺双卿来不及喘口气,便下厨房煮粥。弄得灶声上一片狼藉。机敏的婆婆闻声探进头来一看,不禁火冒三丈,吼骂道:“你这个小贱人,如此糟蹋粮食,这日子还过不过啦!”贺双卿早已听惯了她的呵叱,此时自己又确实全身无力,便不理睬她,只是埋头清理灶台。杨氏一见媳妇那种对她要理不理的样子,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前一把抓住贺双卿的耳环,用力一扯,把她的耳垂撕裂开来,鲜血流满了肩头。贺双卿仍然不敢反抗,却默默地咬牙忍住疼痛,照常乖乖地把饭食端到屋里,丈夫和婆婆看都不看她一眼,坐下就大吃大嚼起来。

贺双卿患有严重的疟疾,在周家得不到调治,忽冷忽热经常发作,把她折磨得面黄肌瘦,憔悴不堪。丈夫对她也就越来越讨厌了,幸好婆婆不在家,她倒在床上大哭一场。

既然无法反抗,也就只有加倍地恭顺了,或许这样可以一点减少痛苦。就这样,大约于雍正末年或乾隆初年,一代才貌双全的农家女词人,最终在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下,花颜凋落,含恨离开人世,留下一段千古遗憾,让后人叹惋不已!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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