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相汉,民怀国。天厌虏,臣离德。趁建瓴一举,并收鳌极。老子岂无经世术,诗人不预平戎策。办一襟风月看升平,吟春色。
缓辔 (pèi)¹ 西风,叹三宿 ²、迟迟行客。桑梓³ 外,锄 (chú) 耰(yōu)⁴渐入,柳坊花陌。双阙 ⁵ 远腾龙凤影 ⁶,九门空锁鸳鸾翼。更无人擫(yè) 笛傍宫墙,苔花碧。
马缰轻勒,西风伴送我这个使金行客。虽已三天,我仍行道迟迟,留恋故都风物。汴京是我的家乡,黍离麦秀之地,曾是繁华街陌。远眺双阙龙凤影,宫内空剩鸳鸾阁。再也没有人,持笛天津桥,傍宫阙。眼前只见苔花碧。
满江红:词牌名,又名:“上江虹”、“念良游”、“伤春曲”。¹缓辔:放马徐徐而行。²三宿:三天。³桑梓:故乡的代称。⁴锄耰:前者指锄,后者用以整地,类似耙之功用。⁵双阙:宫城前供了望的楼。⁶龙凤影:谓龙楼风阙。
天相 ¹ 汉,民怀国。天厌虏,臣离德。趁建瓴 (líng) 一举,并收鳌极 ²。老子岂无经世术,诗人不预平戎策³。办⁴一襟风月看升平,吟春色。
天助我大汉,人民怀念宋朝;金虏当灭,他们的臣子都离心离德。愿王师,泰山压顶行天讨,快收复故国。老夫空有救国术,却无由得献平戎策。只新诗准备,待河清海晏,祖国统一。我放开歌喉,吟唱春色。
¹相:看重。²鳌极:指边疆。³平戎策:平定异族入侵的策略。⁴办:准备。
首先说一下,词题中的“怀古”。从全词内容看,实在没有多少“怀古”成份。写孔、孟之事是在运用典故,擫笛宫墙是借喻,都是一点即可,没有就古人之故事作深入阐述。而其余部分则都是在写自己,说当世,以“伤今”则更为妥当。大概是因为“伤今”不便明说,只好借“怀古”来打打掩护罢了。
起笔“缓辔西风,叹三宿、迟迟行客”,就用了《孟子》两处的典故。《孟子·公孙丑下》说孟子离开齐国,在齐国都城临淄西南的昼县留宿了三晚才离去(“三宿而后出昼”)。有人背后议论他为什么走得这样不爽快,孟子知道了就说:我从千里外来见齐王,谈不拢所以走,是不得已才走的。我在昼县歇宿了三晚才离开,在我心里还以为太快了哩,我岂是舍得离开齐王啊!——这就是“三宿”两字所概括的内容。又《万章下》说:“孔子……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这两句用典,很能表达词人留恋旧京、故乡,至此不得不去而又不忍离去的心情。再加以“缓辔”二字表行动带难舍之意,“西风”二字表时令带悲凉之情,充分衬托出词人此际的心绪。不想行而终须行了。“桑梓外,锄耰渐入,柳坊花陌”。昔日汴京繁华时,“都城左近,皆是园圃。……次第春容满野,暖律暄晴,万花争出粉墙,细柳斜笼绮陌。香轮暖辗,芳草如茵;骏骑骄嘶,杏花如绣”(《东京梦华录》卷六)。此时词人行到故乡郊外,只见旧日园林,尽成种庄稼之地(锄耰是种田的农具),感慨之情,已含景中。词写到郊外农村景色,说明离京已有一段路了,然后接写“双阕远腾龙凤影,九门空锁鸳鸾翼”,回过头来再说城内。词题为“出京”,按行路顺序是由城内出至郊外,这里倒过来写并非无故,盖所写城内景观乃是在郊外回望所见,一个“远”字足以说明,条理还是顺的。“桑梓”三句除寓有黍离之悲,更重要的是为回头望阕作必要的过渡。“双阙”句写回望眼中所见宫殿影象。《东京梦华录》卷一“大内”条说:“大内正门宣德楼列五门,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甃,镌镂龙凤飞云之状,莫非雕甍画栋,峻桷层榱,覆以琉璃瓦,曲尺朵楼,朱栏彩槛,下列两阙亭相对,悉用朱红杈子。”词人出郊回望所见的正是龙凤双阕之影。“双阙”代指大内皇宫,其中曾经有过朝廷、君王,统包在“双阙”之内,然而它“远”矣!“远”字体现了此时眼中空间的距离,更体现了心上时间的距离。故国沦亡,心情无法平静。
“九门”句更作进一步的嗟叹。“九门”泛指皇宫,“鸳鸾”本为西汉后宫诸殿之一,见班固《西都赋》和张衡《西京赋》。这里特拈出“鸳鸾”一处以概其余,则为了与上句的“龙凤”构成对偶。由“鸳鸾”又生出一“翼”字,与上句的“影”字为对。句言后宫“空锁”,语极沉痛,其中包含着汴京被金攻破后“六宫有位号者皆北迁”(《宋史·后妃·哲宗孟皇后传》)这一段痛史。“更无人擫笛傍宫墙,苔花碧”,用元稹《连昌宫词》“李笛傍宫墙”句而反说之。天宝初年唐室盛时歌舞升平,人民安居乐业,宫中新制乐曲,声流于外,长安少年善笛者李笛听到速记其谱,次夕即于酒楼吹奏。此词反用其事,以“无人擫笛”映照宫苑空虚、繁华消歇景况;苔花自碧,亦写荒凉。其陪同使节北行词中也有“神州未复”、“独怜遗老”的感情抒发。至此回经旧都,远望宫阕,宜有许多感叹之情;而图谋克敌恢复中原的急切心事,亦于此时倾吐,于下片见之。
上片多写景,情寓景中,气氛压抑悲怆。下片转入议论,仍是承接上片牵国事的意脉,而用语则转为显直,大声疾呼:“天相汉,民怀国。天厌虏,臣离德。趁建瓴一举,并收鳌极。”“汉”、“虏”字代指宋与金,“天”谓“天意”。古人相信有“天意”,将事势的顺逆变化都归之于“天”。“天相”意为上天帮助,语出于《左传·昭公四年》“晋、楚唯天所相”。“天厌”出《左传·隐公十一年》“天而既厌周德矣”,“厌”谓厌弃。事势不利于金即有利于宋。《永乐大典》卷一二九六六引陈桱《通鉴续编》载:“金主自即位,即为北鄙阻等部所扰,无岁不兴师讨伐,兵连祸结,士卒涂炭,府藏空匮,国势日弱,群盗蜂起,赋敛日繁,民不堪命。……韩侂胄遂有北伐之谋。”
就在李壁等出使的这一年春,邓友龙充贺金正旦使归告韩侂胄,谓在金时“有赂驿吏夜半求见者,具言虏为鞑(蒙古)之所困,饥馑连年,民不聊生,王师若来,势如拉朽”,侂胄“北伐之议遂决”(见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四)。罗大经是肯定这些密告者的,说是“此必中原义士,不忘国家涵濡之泽,幸虏之乱,潜告我使”。这也是“民怀国”之一证。《通鉴续编》所谓的“群盗蜂起”,即是说的金境内的农民起义军,也是“民怀国(宋)”的又一证。以上这些情况,对金国内部必有影响,李壁、史达祖 一行当有更新的情况了解。如此年六月,金制定“镇防军逃亡致边事失错陷败户口者罪”,七月,定“奸细罪赏法”(均见《金史·章宗纪》),反映了其内部的不稳。总的看民心向着宋,背着金,大可乘机恢复,统一全国。话虽如此说,但一想到自己并非无才,只因未能考取进士不得以正途入仕,只屈身作吏,便觉英雄气短,于是接着有“老子岂无经世术,诗人不预平戎策”的大声慨叹。最后“办一襟风月看升平,吟春色”,“办”是准备之义,“升平”即上文“建瓴一举,并收鳌极”,国家恢复一统的太平盛世,也就是下句的“春色”。
这里一个“看”字耐人寻味。“平戎策”既因自己无位无权而“不预”,“收鳌极”又望其成,则只有等着“看”而已,其中也颇含自嘲之意。“吟”字上应“诗人”。风月满襟,畅谈春色,把政治上的理想写得诗意十足,也补救了下片纯乎议论的偏向,以此结束,情韵十足。
”
史达祖屡次科举不中,后得韩侂胄赏识,负责机要文书。韩侂胄死后,对其牵连影响很深。终究其因是源于其不知进退、骄傲蛮横的个性所致。当时人弹劾他得到韩侂胄的重用后,在言听计从、权炙缙绅的同时,也“公受贿赂,共为奸利”。当时韩侂胄手下向他进程书礼,都要毕恭毕敬地用上“申”、“呈”的字样,可见史达祖借着相国的威风,也曾横行一时。他有个李姓朋友,看见这种情况想要告诫他,于是在他的几案上写下几行大字:“危哉邦卿!侍从申呈。”当时当时其并没有吸取好友之建,任意妄为,使得落得一败涂地之地步。
史达祖是个念旧情的人。这一点从他对亡妻的恩情上可以看出来。他的个人爱情与婚姻无考,但从词中知道他曾丧偶,其《寿楼春》是史达祖为亡妻所做。《宋词选》称:“此词因寻春服悼逝而作,情与文一气旋转,忘其为声调所拘,转觉助妻韵,自是名手。”当时他还是韩侂胄重用时期,依然无法磨灭他的悲伤之情,可见其对于妻子的情意非同一般,惹人哀叹。
梅溪词奇秀清逸,有李长吉(李贺)之韵,盖能融情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
宋南渡后,梅溪 (史达祖)、白石(姜夔)、竹屋(高观国)、梦窗(吴文英) 诸子,极妍尽态,反有秦 (秦观)、李(李清照) 未到者。虽神韵天然处或减,要自令人有观止之叹,正如唐绝句,至晚唐刘宾客 (刘禹锡)、杜京兆(杜牧),妙处反进青莲(李白)、龙标(王昌龄) 一尘。
梅溪甚有心思,而用笔多涉尖巧,非大方家数,所谓一钩勒即薄者。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矣。
史达祖的词作多是咏物词,其描摹物态能尽态极妍,词句声韵圆转,字琢句炼,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对后世词坛有较大的影响。代表作有《东风第一枝·春雪》和《绮罗香·咏春雨》,这是两首倍受后人推崇的咏物杰作,全词虽然没有一字提及“雪”、“春雨”,但又没有一句不是在写“雪”、“春雨”,被后世誉为“咏物双璧”。
代表作《双双燕》是一首倍受后人推崇的咏物杰作,全词虽然没有一字提及“燕”,但又没有一句不是在写“燕”。同时其词作中也反映出了南宋腐朽的一面,如“柳昏花暝”,暗指达官贵人苟安奢侈的生活,后人毛晋曾说:“余幼读《双双燕》词,便心醉梅溪。”王士祯也说:“仆每读史邦卿咏燕词……以为咏物至此人,巧极天工矣。”可见这首词深受人们的喜爱。
黄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七:“史邦卿,名达祖,号梅溪,有词百馀首。张功父 (张镃)、姜尧章(姜夔) 为序。”张序今存,末署嘉泰元年(1201)。序谓:“盖生之作,辞情俱到。织绡泉底,去尘眼中。妥帖轻圆,特其馀事。至于夺苕艳于春景,超悲音于商素,有瑰奇警迈、清新闲婉之长,而无荡污淫之失。端可以分镳清真,平睨方回,而纷纷三变行辈,几不足比数。”姜序仅存片段,称其“奇秀清逸,有李长吉之韵。盖能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
张炎《词源》赏其咏物、节序诸作,如《东风第一枝》咏春雪,《绮罗香》咏春雨,《双双燕》咏燕,“皆全章精粹,所咏瞭然在目,且不留滞于物”。
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三有《史梅溪摘句图》,谓“史达祖《梅溪词》,最为白石所赏,炼句清新,得未曾有,不独《双双燕》一阕也。余读其全集,爱不释手,间书佳句,汇为摘句图”。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梅溪甚有心思,而用笔多涉尖巧,非大方家数,所谓一钩勒即薄者。”刘熙载《艺概》卷四云:“周美成 (周邦彦) 律最精审,史邦卿 (史达祖) 句最警炼,然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
史达祖字邦卿,号梅溪,汉族,汴(今河南开封)人。自韩侂胄柄权,事皆不逮之都司,初议于苏师旦,后议之史邦卿,而都司失职。韩侂胄为平章,事无决,专倚堂吏史邦卿,奉行文字,拟帖撰旨,俱出其手,权炙缙绅。侍从简札,至用申呈。开禧三年,韩侂胄被杀,雷孝友上言乞将史达祖、耿柽、董如璧送大理寺根究,遂贬死。有《梅溪词》一卷。
张镃《题梅溪词》,署嘉泰元年 (1201)。张镃时已近五旬, 他称史达祖为“生”, 又说:“余老矣,生须发未白。”显然其行辈要比张镃为晚。嘉泰元年正当南宋主战派韩侂胄、京镗执政五年,史达祖在韩的府中任“省吏”,颇得韩的倚重。宋人笔记说韩的“奉行文字,拟帖撰旨,俱出其手”,可见他的文章也写得很好。过去的历史家, 根据元人所编的《宋史》的观点, 多把主张抗敌而失败的韩侂胄定为“奸臣”,因此也贬损了史达祖及其作品。他的文字可能因此在敌对政治势力执政(1202) 以后就没有收集起来,或虽有集子而失传了。
史达祖的词,过去常常与周(邦彦)、姜(夔)相提并论。姜夔称其词“奇秀清逸,有李长吉 (李贺) 之韵”。张镃的《题梅溪词》则说“辞情俱到。织绡泉底,去尘眼中。妥帖轻圆,特其余事,至于夺苕艳于春景,起悲音于商素,有瓌奇警迈清新闲婉之长,而无(佚)荡污淫之失。端可以分镳清真(周邦彦)、平睨方回(贺铸)。而纷纷三变(柳永)行辈,几不足比数”。张镃也是南宋的填词名家,有《南湖集》,与辛弃疾、项安世、洪迈等名流时相唱和。他对于史达祖的评赞,可以代表南宋词坛的标准。
北宋晚期词坛大家有的并未尽脱《花间》的旧传统。尽管他们致力于长调的创制和提倡, 但都未放弃小令, 而一触及小令,《花间》的作风自然而然会复活起来。柳永致力于写景,但比较笼统,周邦彦就比较具体,而史达祖则更深入细致地摹写物象,出神入化。如他创作的咏春雨词〔绮罗香〕“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全不及春雨一字, 完全从物象来写诗人意中的春雨, 其中也无一字涉及个人的感情,而物象中自有此感情。他又把人也作物象来描写:“恰是怨深腮赤,愁重声迟。怅东风巷陌, 草迷春恨, 软尘庭户,花误幽期。”(〔风流子〕)“遣人怨, 乱云天一角, 弱水路三千”。“还因秀句,意流江外;便随轻梦,身堕愁边。”(〔风流子〕)他用小令来写平常今昔对比的主题,也与别人不同:“倦客如今老矣,旧时不奈春何。几曾湖上不经过?……向来萧鼓地,犹见柳婆娑。”(〔临江仙〕)至于他那首著名的〔双双燕〕,还不是第一流的作品。咏物诗虽然在周邦彦集中已有,但精雕细琢,刻意研炼,分析入微的,要算姜夔与史达祖。史达祖因为善于用修辞学中的“拟人格”,仿佛把作者的感情注入所咏之物,善于用工笔写金碧山水,所以比起《花间》的写意的或象征性的写法,更易吸引人的注意。有《梅溪词》1 卷,收入汲古阁《宋六十名家词》、《四印斋所刻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