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阴时过数点,倚阑人未睡,曾赋幽恨。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何人为省?但隔水余晖,傍林残影。已觉萧疏,更堪秋夜永!
碧痕 ¹ 初化池塘草,荧 (yíng) 荧²野光 ³ 相趁 ⁴。扇薄星流⁵,盘明露滴⁶,零落秋原飞磷(lín)⁷。练裳暗近⁸。记穿柳生凉,度荷⁹ 分暝 (míng)¹⁰。误我残编¹¹,翠囊(náng)¹² 空叹梦无准。
萤火虫刚从池塘里的草变化而来,便散发出微绿灯光相逐而飞。薄扇扑向萤火虫,萤火虫如流星般飞走了,如同承露盘中的露珠般闪烁,又如同秋天原野上的零落的磷火一般。萤火虫暗暗靠近读书之人。记起以前萤火虫穿过柳枝,感受强烈似凉风袭来,飞过荷塘划破了荷塘暮色。这般美景使我耽误了读书大业,对着翠囊空叹即使没有耽误,功成名就之梦亦无凭准。
齐天乐:词牌名,姜夔词注“黄钟宫”。双调一百二字,上片十句五仄韵,下片十一句五仄韵。萤:即萤火虫。¹碧痕:指萤。古人认为萤火虫为腐草所化。²荧荧:微光闪烁的样子。³野光:指萤夜间所发出的微绿色光。⁴相趁:指萤相逐而飞。⁵星流:形容萤飞如流星。⁶盘明露滴:此以承露盘中露珠滴滴闪烁喻萤。⁷磷:俗称鬼火,实为动物骨骸中所含磷氧化时发出的淡绿色光芒。⁸练裳暗近:即“暗近练裳”,指萤在暗中飞近读书之人。练裳:素色罗衣,代指着衣之人。⁹度荷:飞过荷塘。¹⁰分暝:划开夜色。¹¹残编:指读书太用功而把书翻烂。编,书籍,文章。¹²翠囊,因囊内盛有萤火虫而成青绿色。
楼阴时过数点,倚阑 (lán) 人¹未睡,曾赋幽恨。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何人为省 (xǐng)²?但隔水余晖(huī),傍林残影。已觉萧疏³,更堪⁴ 秋夜永!
几只萤火虫飞过楼阴,倚靠在阑干上的人还没有去睡,想起曾经的幽恨。汉代的宫苑长满苔藓,秦朝的帝陵满地落叶,千年的凄凉不尽。何人能够理解?还好有隔着水的,穿梭林间的萤火虫陪伴。已经感觉凄凉萧瑟,哪堪这秋天的夜晚还很长。
¹倚阑人:词人自谓。²省:懂得,理解,有反省之义。³萧疏:萧条冷落。⁴更堪:岂堪,哪堪。
此首咏萤名作,以其赋物工致妥帖且深寄亡国之恨,颇为诸家笺评者称美。
词的上片,以“萤”起笔,写萤的初生情境与情状,暗蕴词人对身世的慨叹。古入以为萤为腐草所化,“初化池塘草”,既据此说,又不拘泥于旧意,换“腐草”为“池塘草”,状写萤之初生环境,使人顿生池塘生春草之感。“碧痕”似一弯春草,又似初生绿萤,既状初生之草,又写初化之萤,萤草两碧,意象新颖秀美。且“碧痕”二字,冠于篇首,突出其强烈的视角色相之美,辅之以池塘春草温馨情境的渲染,延用“化”字的神态之妙,复加“初”字,遂将腐草所化的凡俗之萤描画得鲜活动人。次句“荧荧野光相趁”,描摹初化后的成萤飘忽原野荧光闪烁的情态。潘岳《萤火赋》云:“熠熠荧荧,若丹英之照葩。”“荧荧”二字,词人借其意义,言萤光之美;且此处更着以“野光相趁”,以“野”写光,视界扩大,并为“相趁”作铺垫。“相趁”二字,以人写物,言萤飞行原野,相互追逐,嬉戏无忧,细节选取真切,笔意明快传神,将小小生灵出落得活泼娇媚,可近可亲。此起首两句,既擒住题旨,又以光色点染意象,时空烘托情境,二者相融相生,颇切合萤之物象特征,又深蕴词人对萤之怜惜情感。同时,其词情笔意,又为后文写人事悲慨作张本。
接下来数句,场景多而转换快,词意逐层加深,皆承“野光相趁”而来,前三句,就萤的飞行,展开想像,切入人的时空。“扇薄星流”,化用杜牧“轻罗小扇扑流萤”(《秋夕》)句意,言萤光随宫女的轻罗小扇如星光般流动翻飞。“盘明露滴”,借用汉武帝铸铜托盘承露的典故,以盘中滴滴露光喻萤光闪烁。骆宾王《萤火赋》中有“知战场之飞磷”之句,王充《论衡》又有“人之兵死也,世言其血为磷”之语,“秋原飞磷”即囊括其意,写飞萤如同磷光鬼火般幽幻明灭。经此三层刻画,流萤之形象更为丰富多彩。且此三句当中,随萤之飞行时空忽而天街,忽而宫苑,又忽而战场,其中人物亦随之忽而宫女扑萤嬉戏,忽而汉武帝老迈气露,忽而兵士战死沙场,不仅词境由月凉秋爽变为阴霾森森,意象也由轻柔优美转为凄苦惨烈。凡此种种,又以“零落”二字点染,字里行间,隐隐流淌着盛衰兴亡的深沉悲慨,从而也直接引发了下文词人自伤身世的感叹。
“练裳暗近”一句化用杜甫《见萤光》诗“巫山秋夜萤光飞,疏帘巧人坐入衣”及《萤火》诗“时能点客衣”之意,写萤暗自飞近读书之人。紧接着“记穿柳生凉,度荷分暝”二句,追忆飞萤暗夜飞行的具体情形。此二句描绘,对仗工稳,错综有致,笔含情韵,且于句前以“记”字领起,既追上文萤飞,又收束想像,直接切入词人自身,诸多美景,已成记忆,记得深刻只能徒增眼前之怅惘。“误我”二句是词人对自身现实境遇的无限哀叹。《晋书》载车胤好学,囊萤夜读,后成就功名。词人一改俗套,反用其事说明自己纵使如车胤苦读诗书,志高博学,而功业成就之梦亦无凭准,难以实现,只落得个自误而已。
下片笔归写宋亡之现实,深寄了词人亡国遗民之恨。“楼阴”三句叙写词人见萤生恨,人萤并写,情随境转。接下来“汉苑飘苔”三句深蕴着无限凄楚的“幽恨”。刘禹锡《秋萤引》诗云:“汉陵秦苑遥苍苍,陈根腐叶秋萤光。夜空寂寥金气净,千门九陌飞悠扬。”言说当年汉陵秦苑,已变为苍凉废墟,冷寂之夜,惟有几点萤光飞来荡去,令人顿生千古兴衰之叹。此词三句显然本于此诗,但又不尽同于其诗,它不是一般感叹兴衰无常的泛泛咏史,也不是寻常穷达际遇的习惯叹婉。词人面对的是更为惨痛的历史巨变,他亲眼目睹了异族入侵,血洗中原,临安陷落,崖山败亡,词中这“汉苑秦陵”,加之以飘苔坠叶、点点萤光与漫漫长夜,正是宋亡之景的真切写照。其间深蕴的家国仇民族恨,也正是其“幽恨”所在。国破家亡,让词人不由得发出“千古凄凉不尽”的无限悲慨。
行文至此,似乎已然明了“幽恨”者为何,也自然为词人心灵痛楚而深切感动。但这尚不是词人“幽恨”的全部内涵,随着词人“何人为省”的一声突发诘问,“但隔水馀辉,傍林残影”,使其“幽恨”再翻一层波澜。“何人为省”,一是因其遗民之独特痛楚,至厚至深,难以为人理解;再则因势利人生,仓皇乱世,无人关心词人之“幽恨”。对词人而言,所幸者竟有这小小萤火“隔水”,“傍林”时时伴随,并以其“余晖”、“残影”,烛照我心,于史于人作一见证;所不幸者亦只有此小小萤火为词人知己。这声声诘问,重重“幽恨”,大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无限感慨,“已觉萧疏,更堪秋夜永”二句,以秋萤备感萧疏不堪、秋夜漫长寒冷难以忍受煎熬,暗寓词人之艰难处境。国灭家亡,秋夜漫漫,不见光明,前路茫茫,乱梦无准。结拍二句,上句总束前文“凄凉”景象,下句极写眼前悲怆心境,翻转作结,推进一层。其词笔命意,衰飒沉郁,细细味之,催人泪下。
王沂孙 此词,咏萤而不滞于萤,拟人写萤,借萤托意,将萤之声情意志同词人今昔殊变的生活情境紧密结合。又兼词人大量化用典事,如同水中着盐,典化人篇,情词并茂,自然浑厚。基于此,词人寓时事家国幽恨与身世哀感于其中,使物、我,家国三者融为一体,萤、景、情诸层浑化无迹。无怪乎戈载《七家词选》评 王沂孙 之词有语云:“运意高远,吐韵妍和。”以此观之,可谓知人知言。
”
王沂孙:汉族,生于会稽,是南宋末年有名的词人。
经常与周公谨、唐玉潜等人相倡和,著有词集《花外集》。
至元年间,为庆元路学正。
他虽做了元朝的官,心理却很复杂,在他的词中,也仍有许多是写故国之思的。只是这种情绪,并不是简单地表现为对宋王朝的怀念或民族意识,而是同世事无常、兴亡盛衰不由人意的沧桑感融合在一起,同时又渗透了个人在历史巨变中无可奈何、只能听任摆布的凄凉感。在写作手法上,他比周密、张炎写得更隐晦、含蓄,常常借甲咏乙,借此喻彼,看上去大多只是咏物、写景以及写男女恋情,而在隐隐约约之间,用些特殊的笔法,暗示词中埋藏得很深的真实想法与情感。如《眉妩·新月》中“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齐天乐·萤》中“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天香·龙涎香》中“讯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等,都是如此。其中《齐天乐·蝉》借蝉咏怀,叹息岁时变迁的无情,自述“清高”、“凄楚”,最为人称道。正由于王沂孙是以深隐的笔法抒发复杂的情感,所以词的结构特别地曲折,语言也特别地精细。
王沂孙生年在周密之后,张炎之前。据其《淡黄柳》词题,沂孙于咸淳十年(1274),与周密别于孤山。次年,周密游会稽,相会一月。景炎元年(1276)冬,周密自剡还会稽,二人又复聚别。景炎三年(1278)在越与李彭老、仇远、张炎等赋《天香》诸调,编为《乐府补题》一卷。至元二十三年(1286),沂孙在杭,与徐天佑、戴表元、周密等十四人宴集于杨氏池堂。二十四年,周密得《保母贴》,王沂孙题诗,在赵孟奚谷丁亥(1287)八月跋之后,鲜于枢戊子(1288)再观之前。夏承焘《周草窗年谱》云:“沂孙殆少于草窗,长于仇远,若生于淳佑、宝佑间,卒年才四十左右耳。”。
王沂孙最工于咏物。他现存 64 首词,咏物词即占了 34 首。在宋末词人中,王沂孙的咏物词最多,也最精巧。他的咏物词的特点,一是善于隶事用典,他不是直接描摹物态,而是根据主观的意念巧妙地选取有特定含意的典故与所咏之物有机融合,使客观物象与主观情意相互生发。这就是清人周济所说的:“咏物最争托意,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碧山胜场也。”(《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二是擅长用象征和拟人的手法,用象征性的语言将所咏之物拟人化,使之具有丰富的象征意蕴,因而他的词往往被认为有深远的寄托。如著名的《眉妩·新月》:
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
千古盈亏休问。叹谩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尽、桂华影。
词中无法补圆的新月,寄托着词人在宋室倾覆后复国无望的深哀巨痛。而另一首《齐天乐·蝉》所咏的“枯开阅世”而“独抱清高”的蝉,则是遗民身世和心态的写照。
王沂孙词,前人评价甚高,尤其是清中叶以后的常州词派,更是推崇备至。其词艺术技巧确实比较高明,将咏物词的表现艺术推进了一大步,但词境狭窄,词旨隐晦,也是一大缺陷。至于情调低沉,情思缺乏深度和力度,则是与他同期同派词人的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