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朋旧在许,也能怜天际,诗思谁领?梦断刀头,书开虿尾,别有相思随定。忧心耿耿。对风鹊残枝,露蛩荒井。斟酌姮娥,九秋宫殿冷。
西风来劝凉云 ¹ 去,天东 ² 放开金去 ³。照野霜凝⁴,入河桂湿⁵,一一冰壶⁶ 相映。殊方路永。更分破 ⁷ 秋光,尽成悲去 ⁸。有客⁹ 踌(chóu)躇 (chú),古庭空自吊孤影。
西风拂来,仿若劝说云彩放行一般,云层逐渐退去。远望东方,金去似的月亮将在这晴朗无云的天空中冉冉升起。月色如霜,光照四野,月上的桂树映入河水中,水月与明月交相辉映,更添几分风致。夜已深,古驿枯庭里只剩下自己独自徘徊,孤枕难眠。
¹凉云:秋云。²天东:东方的天空。³金去:月亮。⁴霜凝:月光撒满大地,像铺了一层冻霜一样白。⁵桂湿:月亮入水。传说月中有桂树,故云。⁶冰壶:皎洁之月光。⁷分破:指宋与金南北分疆,山河破碎,犹各自领一半秋光。⁸悲去:此指的岁月易老之谓也。⁹客:客子,自指。
江南朋旧在许 ¹,也能怜天际,诗思谁领?梦断刀头²,书开虿(chài) 尾³,别有相思随定 ⁴。忧心耿耿。对风鹊残枝,露蛩(qióng)⁵ 荒井。斟 (zhēn) 酌(zhuó)⁶姮娥,九秋 ⁷ 宫殿冷。
身在故乡的朋友,在远方看着这天边明月,或许也会想起在外的自己。现在还乡只是梦想,只能用书信把思念传回故乡。心事重重,忧虑不安,乌鹊在风中依着残枝,秋露中的蟋蟀在荒井中发出悲鸣。独自在月下饮酒,九重天上的月宫一片凄冷。
¹许:何许,何处。²刀头:刀环,战罢还家之意。³虿尾:女子卷发;此指书法峭劲。⁴定:助语词,犹“了”也,“着”也。⁵蛩:蟋蟀。⁶斟酌:往杯盏里倒酒供饮用。⁷九秋:九月深秋。
此词上阕先从“中秋”写起。头两句即是佳句:“西风来劝凉云去,天东放开金去”。其中共有四个意象:西风、凉云、天东、金去,它们共同组成了一幅“中秋之夜”的美妙图画。其奥妙之处尤在于“来劝”、“放开”这两组动词的运用,它们就把这幅静态的“图象”变换成了动态的“电影去头”。原来,入夜时分,天气并不十分晴朗。此时,一阵清风吹来,拂开和驱散了残存的凉云——作者在此用了一个“来劝”,就使这个风吹残云的动作赋有了“人情味”:时值佳节,就让普天下团圆和不团圆的人都能看到这一年一度圆亮如金去的中秋明月吧。果然有眼,它终于同意“放行”,于是一轮金光澄亮的圆月马上就在东边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所以这两个句子既写出了景,又包含了自己的情愫,为下文的继续写景和含情埋下了伏笔。“照野霜凝,入河桂湿,——冰壶相映”三句,就承接上文,写出了月光普洒大地、惨白一片的夜色,以及大河中的月影与天上的圆月两相辉映的清景,于中流露了自己的乡思客愁。李白诗云:“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苏轼词云:“明月如霜”(《永遇乐》),史词的“照野霜凝”即由此演化而来,并体现了自己的思乡愁绪。“殊方路永”一句,语似突然而起,实是从题中“真定驿”生出。临安出发,过淮河,入金境,便是殊方异国,故云“殊方”;到了真定,已走过一段漫长的路程,但再到目的地燕京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故云“路永”。这个四字押韵句自成一意,起了转折和开启下文的作用:上面交待了中秋月色,至此就转入抒情。“殊方路永”四字读来,已感到伤感之情的深切,而令人难堪的更在此夜偏又是中秋节!故而“独在异乡为异客”与“每逢佳节倍思亲”的两重悲绪就交织在一起,终于凝成了下面这两句词语:“更分破秋光,尽成悲境”。中秋为秋季之中,故曰“分破秋光”,而“分破”的字面又分明寓有分离之意,因此在已成“殊方”的故土,见中秋月色,便再无一点欢意,“尽成悲境”而已矣!下两句即顺着此意把自己与“真定驿”与“中秋”合在一起写:“有客踌躇,古庭空自吊孤影。”月于“影”字见出。驿站古庭的悲寂气氛,与中秋冷月的凄寒色调,就使作者中夜不眠、踌躇徘徊的形象衬托得更加孤单忧郁,也使他此时此地的心情显得更其凄凉悲切。王国维《人间词话》十分强调词要写“真景物”和“真感情”,谓之“有境界”。此情此景,就使此词出现了景真情深的“境界”,也使它具有了“忧从中来”的强烈艺术效果。
不过,在上阕中,词人还仅言其“悲”而未具体交待其所“悲”为何,虽然在“殊方路永”四字中已经隐约透露其为思乡客愁。读者只知道,词人犹豫,词人徘徊,词人在月下形影相吊,然而尚未直探其内心世界的奥妙。这个任务,便在下阕中渐次完成。它共分两层:一层写其对于江南密友的相思之情,这是明说的;另一层则抒其对于北宋故国的亡国之悲,这又是“暗说”的。先看第一层:“江南朋旧在许,也能怜天际,诗思谁领?”起句与上阕末句暗有“勾连”,因上阕的“孤影”就自然引出下阕的“朋旧”,换头有自然之妙。“在许”者,在何许也,不在身边也。
“也能怜天际”是说:他们此刻面对中秋圆月,也肯定会思念起远在“天际”的我。“诗思谁领”则更加进了一步,意谓:尽管他们遥怜故人,但因他们身在故乡,因而对于我在异乡绝域思念他们的乡愁客思缺乏切身体验和领受,故只好自叹一声“诗思谁领”(客愁化为“诗思”)。从这万般无奈的自言自语的反问句中,读者深深地感觉到:词人此时此刻的愁绪是其他人都无法代为体会、代为领受的。其感情之深浓,于此可知。接下“梦断刀头,书开虿尾,别有相思随定”,就续写他好梦难成和写信寄情的举动,以继续抒发自己的相思之愁。这里,他使用了两个典故:“刀头”和“虿尾”,其主要用心则放在前一典故上面。《汉书意欲暗地劝说李陵还汉。他见到李后,一面说话,一面屡次手摸自己的刀环。环、还音同,暗示要李归汉。又刀环在刀头,后人便以“刀头”作为“还”的隐语。唐吴兢《乐府古题要解》说《古绝句》中“何当大刀头”一句云:“刀头有环,问夫何时当还也”,即此意。此处说“梦断刀头”即言思乡之好梦难成,还乡之暂时无法,所以便开笔作书(“书开虿尾”),“别有相思随定”,让自己的相思之情随书而传达到朋旧那里去吧。以上是第一层。第二层则把思乡之情进而扩展。先点以“忧心耿耿”四字。这耿耿忧心是为何?作者似乎不便明言。以下便接以景语:“对风鹊残枝,露蛩荒井。”这两句既是实写真定驿中的所见所闻,又含蓄地融化了前人的诗意,以这些词语中所贮蓄的“历史积淀”来调动读者对于“国土沦亡”的联想。曹操诗云:“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短歌行》)史词的“风鹊残枝”基本由此而来,不过它又在鹊上加一“风”,在枝上加一“残”,这就使得原先就很悲凉的意境中更添入了一种凄冷残破的感情成分。至于“露蛩荒井”的意象,则读者更可在前人寄寓家国之感的诗词中常见。比如较 史达祖 稍前一些的姜夔,他就有一首咏蟋蟀(蛩即蟋蟀之别名)的名篇《齐天乐》,其“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即与史词意象相似。因而读着这“风鹊残枝,露蛩荒井”八字,读者很快便会浮现出姜词下文“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的不尽联想。作者巧以“景语”来抒情的功力既于此可见,而作者暗伤北宋沦亡的情感也于此隐隐欲出。但作者此词既是写中秋夜宿真定驿,故而在写足了驿庭中凄清的景象之后,又当再回到“中秋”上来。于是他又举头望明月,举杯酌姮娥(即与姮娥对饮之意),其时只见月中宫殿正被包围在一片凄冷的风露之中。这两句诗从杜甫《月》诗“斟酌姮娥寡,天寒奈九秋”中演化开来,既写出了夜已转深、寒意渐浓,又进一步暗写了北宋宫殿正如月中宫殿那样,早就“冷”不堪言了。前文中暗伏而欲出的亡国之痛,就通过“宫殿”二字既豁然醒目、却又“王顾左右而言他”(表面仅言月中宫殿)地“饱满”写出!全词以中秋之月而兴起,又以中秋之月而结束,通过在驿庭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展现了作者思乡怀旧、忧思百端的复杂心态,具有一定的思想深度和艺术感染力。从词风来看,此词也一改作者平素“妥帖轻圆”的作风,而显出深沉悲慨的风格,在某种程度上带有了辛派词人的刚劲苍凉风格(比如开头五句的写景,结尾两句的写人月对斟和中秋冷月)。这肯定是与他的“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密不可分的。清人王昶说过:“南宋词多《黍离》、《麦秀》之悲”(《赌棋山庄词话》卷一引),从 史达祖 这首出使金邦而作的《齐天乐》中,就能很明显地看出这一点。
”
史达祖屡次科举不中,后得韩侂胄赏识,负责机要文书。韩侂胄死后,对其牵连影响很深。终究其因是源于其不知进退、骄傲蛮横的个性所致。当时人弹劾他得到韩侂胄的重用后,在言听计从、权炙缙绅的同时,也“公受贿赂,共为奸利”。当时韩侂胄手下向他进程书礼,都要毕恭毕敬地用上“申”、“呈”的字样,可见史达祖借着相国的威风,也曾横行一时。他有个李姓朋友,看见这种情况想要告诫他,于是在他的几案上写下几行大字:“危哉邦卿!侍从申呈。”当时当时其并没有吸取好友之建,任意妄为,使得落得一败涂地之地步。
史达祖是个念旧情的人。这一点从他对亡妻的恩情上可以看出来。他的个人爱情与婚姻无考,但从词中知道他曾丧偶,其《寿楼春》是史达祖为亡妻所做。《宋词选》称:“此词因寻春服悼逝而作,情与文一气旋转,忘其为声调所拘,转觉助妻韵,自是名手。”当时他还是韩侂胄重用时期,依然无法磨灭他的悲伤之情,可见其对于妻子的情意非同一般,惹人哀叹。
梅溪词奇秀清逸,有李长吉(李贺)之韵,盖能融情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
宋南渡后,梅溪 (史达祖)、白石(姜夔)、竹屋(高观国)、梦窗(吴文英) 诸子,极妍尽态,反有秦 (秦观)、李(李清照) 未到者。虽神韵天然处或减,要自令人有观止之叹,正如唐绝句,至晚唐刘宾客 (刘禹锡)、杜京兆(杜牧),妙处反进青莲(李白)、龙标(王昌龄) 一尘。
梅溪甚有心思,而用笔多涉尖巧,非大方家数,所谓一钩勒即薄者。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矣。
史达祖的词作多是咏物词,其描摹物态能尽态极妍,词句声韵圆转,字琢句炼,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对后世词坛有较大的影响。代表作有《东风第一枝·春雪》和《绮罗香·咏春雨》,这是两首倍受后人推崇的咏物杰作,全词虽然没有一字提及“雪”、“春雨”,但又没有一句不是在写“雪”、“春雨”,被后世誉为“咏物双璧”。
代表作《双双燕》是一首倍受后人推崇的咏物杰作,全词虽然没有一字提及“燕”,但又没有一句不是在写“燕”。同时其词作中也反映出了南宋腐朽的一面,如“柳昏花暝”,暗指达官贵人苟安奢侈的生活,后人毛晋曾说:“余幼读《双双燕》词,便心醉梅溪。”王士祯也说:“仆每读史邦卿咏燕词……以为咏物至此人,巧极天工矣。”可见这首词深受人们的喜爱。
黄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七:“史邦卿,名达祖,号梅溪,有词百馀首。张功父 (张镃)、姜尧章(姜夔) 为序。”张序今存,末署嘉泰元年(1201)。序谓:“盖生之作,辞情俱到。织绡泉底,去尘眼中。妥帖轻圆,特其馀事。至于夺苕艳于春景,超悲音于商素,有瑰奇警迈、清新闲婉之长,而无荡污淫之失。端可以分镳清真,平睨方回,而纷纷三变行辈,几不足比数。”姜序仅存片段,称其“奇秀清逸,有李长吉之韵。盖能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
张炎《词源》赏其咏物、节序诸作,如《东风第一枝》咏春雪,《绮罗香》咏春雨,《双双燕》咏燕,“皆全章精粹,所咏瞭然在目,且不留滞于物”。
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三有《史梅溪摘句图》,谓“史达祖《梅溪词》,最为白石所赏,炼句清新,得未曾有,不独《双双燕》一阕也。余读其全集,爱不释手,间书佳句,汇为摘句图”。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梅溪甚有心思,而用笔多涉尖巧,非大方家数,所谓一钩勒即薄者。”刘熙载《艺概》卷四云:“周美成 (周邦彦) 律最精审,史邦卿 (史达祖) 句最警炼,然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
史达祖字邦卿,号梅溪,汉族,汴(今河南开封)人。自韩侂胄柄权,事皆不逮之都司,初议于苏师旦,后议之史邦卿,而都司失职。韩侂胄为平章,事无决,专倚堂吏史邦卿,奉行文字,拟帖撰旨,俱出其手,权炙缙绅。侍从简札,至用申呈。开禧三年,韩侂胄被杀,雷孝友上言乞将史达祖、耿柽、董如璧送大理寺根究,遂贬死。有《梅溪词》一卷。
张镃《题梅溪词》,署嘉泰元年 (1201)。张镃时已近五旬, 他称史达祖为“生”, 又说:“余老矣,生须发未白。”显然其行辈要比张镃为晚。嘉泰元年正当南宋主战派韩侂胄、京镗执政五年,史达祖在韩的府中任“省吏”,颇得韩的倚重。宋人笔记说韩的“奉行文字,拟帖撰旨,俱出其手”,可见他的文章也写得很好。过去的历史家, 根据元人所编的《宋史》的观点, 多把主张抗敌而失败的韩侂胄定为“奸臣”,因此也贬损了史达祖及其作品。他的文字可能因此在敌对政治势力执政(1202) 以后就没有收集起来,或虽有集子而失传了。
史达祖的词,过去常常与周(邦彦)、姜(夔)相提并论。姜夔称其词“奇秀清逸,有李长吉 (李贺) 之韵”。张镃的《题梅溪词》则说“辞情俱到。织绡泉底,去尘眼中。妥帖轻圆,特其余事,至于夺苕艳于春景,起悲音于商素,有瓌奇警迈清新闲婉之长,而无(佚)荡污淫之失。端可以分镳清真(周邦彦)、平睨方回(贺铸)。而纷纷三变(柳永)行辈,几不足比数”。张镃也是南宋的填词名家,有《南湖集》,与辛弃疾、项安世、洪迈等名流时相唱和。他对于史达祖的评赞,可以代表南宋词坛的标准。
北宋晚期词坛大家有的并未尽脱《花间》的旧传统。尽管他们致力于长调的创制和提倡, 但都未放弃小令, 而一触及小令,《花间》的作风自然而然会复活起来。柳永致力于写景,但比较笼统,周邦彦就比较具体,而史达祖则更深入细致地摹写物象,出神入化。如他创作的咏春雨词〔绮罗香〕“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全不及春雨一字, 完全从物象来写诗人意中的春雨, 其中也无一字涉及个人的感情,而物象中自有此感情。他又把人也作物象来描写:“恰是怨深腮赤,愁重声迟。怅东风巷陌, 草迷春恨, 软尘庭户,花误幽期。”(〔风流子〕)“遣人怨, 乱云天一角, 弱水路三千”。“还因秀句,意流江外;便随轻梦,身堕愁边。”(〔风流子〕)他用小令来写平常今昔对比的主题,也与别人不同:“倦客如今老矣,旧时不奈春何。几曾湖上不经过?……向来萧鼓地,犹见柳婆娑。”(〔临江仙〕)至于他那首著名的〔双双燕〕,还不是第一流的作品。咏物诗虽然在周邦彦集中已有,但精雕细琢,刻意研炼,分析入微的,要算姜夔与史达祖。史达祖因为善于用修辞学中的“拟人格”,仿佛把作者的感情注入所咏之物,善于用工笔写金碧山水,所以比起《花间》的写意的或象征性的写法,更易吸引人的注意。有《梅溪词》1 卷,收入汲古阁《宋六十名家词》、《四印斋所刻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