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初,予以布衣西上,过天长道中。后四十余年,辛丑正月,避贼复游故地。感叹岁月,偶成此词。
稚柳苏晴,故溪歇雨,川迥未觉春赊。驼褐寒侵,正怜初日,轻阴抵死须遮。叹事逐孤鸿尽去,身与塘蒲共晚,争知向此,征途迢递,伫立尘沙。念朱颜翠发,曾到处,故地使人嗟。
道连三楚,天低四野,乔木依前,临路敧斜。重慕想、东陵晦迹,彭泽归来,左右琴书自乐,松菊相依,何况风流鬓未华。多谢故人,亲驰郑驿,时倒融尊,劝此淹留,共过芳时,翻令倦客思家。
稚柳苏晴,故溪歇雨,川迥未觉春赊。驼褐寒侵,正怜初日,轻阴抵死须遮。叹事逐孤鸿尽去,身与塘蒲共晚,争知向此,征途迢递,伫立尘沙。念朱颜翠发,曾到处,故地使人嗟。
柳才甦(sū)、雨方停,川流悠悠远去,不觉春天已徐徐到来。稚柳在雨中苏醒,春寒料峭,春意无多,冷暖不定。稚柳刚披上一层轻柔的绿纱,那老枝上自然还带着雪袭霜欺的痕迹驼褐色,初阳的微温还被浅浅的树荫遮挡,令人爱怜的初春的太阳,刚刚洒放出一些温暖,便被浅浅的树荫拚死遮挡。四十年来经历的人情世事,皆已随秋去春来的孤鸿疾飞而去,自身也与塘中的蒲苇一齐衰老枯黄,怎能知衣将要去的地方前途如何,长久地沉思着站立在平坦的沙岸,追忆四十年前还是朱颜乌发的翩翩少年的时候,曾经游过的地方,这次重来令人思绪万千。
稚柳:嫩柳。指春来柳树发的新枝条。苏晴:在晴光中复活生长。故溪:往年(40 多年前)经过的溪流。歇:停息。川迥(jiǒng):平野辽阔。赊:也是“远”的意思。驼褐(hè):是说身上穿的驼毛里子的粗布衣服挡不住寒气,正喜太阳露头可以去除寒冷了,不料阴云却死死地挡住了阳光。褐,粗布短衣。初日:初春的阳光。轻阴:薄云。抵死:竭力。须:却。孤鸿:孤雁。杜牧《题安州浮云寺楼》:“恨如春草多,事逐孤鸿去。”句意为一生经历一去不返。塘蒲:池中蒲草。南朝梁庾肩吾曾与皇子唱和,势沦败后避难会稽,后还家。《李贺作锰还自会稽歌》咏其事:“吴霜点归鬓,身与塘蒲晚。脉脉辞金鱼,羁臣守边贱。”词人借喻自己发白身老,不堪再仕而甘守贫贱。争知:怎知。向此:来到这里,指天长县。迢递:遥远。伫(zhù)立:凝神久立。朱颜翠发:红颜黑发。代指青春年少之时,也就是四十多年前作者经此路上汴京之时。嗟(jiē):感叹,感伤。
衣连三楚,天低四野,乔木依前,临路敧斜。重慕想、东陵晦迹,彭泽归来,左右琴书自乐,松菊相依,何况风流鬓未华。多谢故人,亲驰郑驿,时倒融尊,劝此淹留,共过芳时,翻令倦客思家。
天似穹庐、四野处地天相衔,高大的乔木依然如四十年前,然而如今自己举足要踏上前方征途的时候,却是心境很不平静,时间变迁,重游故地,但人的心境迥然不同。追求和向往又在心底翻腾,羡慕像东陵侯召平与彭泽令陶渊明一样韬影晦迹、鄙视功名归隐林下的生活;以琴、书自娱,闲时依松赏菊,何况自己精力尚沛、两鬓尚无白发。由衷感谢当年的故交好友,他们亲来我下榻处,为我接风,邀我宴饮,执壶把盏,热情留我共同度过百花即将吐艳争芳的春天。故人的殷勤挽留反而让我这个疲倦无比的游子盼望着返家。
三楚:古地区名。《漠书·高帝纪》引孟康《音义》称旧名汉陵(即南郡)为南楚,吴为东楚,彭城为西楚。约当今安徽、湖北、湖南、江西、浙江、江苏等广大地区。乔木:躯干高大、枝叶繁茂的大树。依前:还和从前(四十多年前)一样。欹(qī)斜:倾侧,倾斜。慕想:向往和仰慕。东陵晦迹:秦东陵侯召平的隐居行为。据《史记·萧相国世家》:“召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故世俗谓之东陵瓜,从召平以为名也。”晦迹。隐藏自己的行踪。彭泽归来:指陶渊明辞官归隐。陶渊明曾为彭泽令,后因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辞去官职,赋《归去来兮辞》中“乐琴书以消优”和“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等句子,说明其隐居生活的乐趣。风流鬓未华(花),是说陶渊明隐居时年纪还不很老。鬓未华:鬓发未花白。句意为陶潜 30 岁前任州祭酒不久即辞官,更令人敬佩。亲驰郑驿:指作者的老朋友亲自驰马到天长郊外驿站,想好客爱友的郑当时那样款待他。郑,指郑当时,西汉人,以好客爱友著名。据《史记·汲(黯)郑(当时)列传》:“郑当时者,字庄,陈人也。……孝景时,为太子舍人。没五日洗沐,常置驿马长安诸郊,存诸故人,请谢宾客,夜以继日,至其明旦,常恐不遍。”后来借指对友人盛情接待。时倒融尊:也是指天长的老朋友殷勤地款待自己。融,指孔融,东汉人,好客。据《后汉书·孔融传》:“及退闲职,宾客日盈其门,长叹曰:‘座上客恒满,尊中酒不空,吾无忧矣。’”尊,即酒樽。劝此淹留:劝我再此久留。淹留:久留。芳时:春天。美好的时节。翻:反而。倦客:客居他乡的倦游之人。以上六句说故人殷勤好客,盛情挽留,但这反而让词人更加思乡心切,厌倦仕途奔走。
上片先写景后叙情。抒发故地景色风光,就景抒怀,不无留恋之意。
“稚柳苏晴,故溪歇雨,川迥未觉春赊。”写法宛转老到。“故溪”对“稚柳”,“歇雨”承“苏晴”。“稚柳苏晴”词序倒置,反觉精警,是周词常用的手法之一。与《琐窗寒》“暗柳啼鸦”相似。雨后大自然清新无比,词人也心神清爽。诗情画意的客观描写,毫无词人的主观色彩。
“驼褐寒侵,正怜初日,轻阴抵死须遮。”全系景语,但心情却充满抑郁之情。词人因气候变化而引发的生理上心情感受变化,影响及于心灵深处萌生的迟暮。上句的“未觉”,这里的“正怜”、“抵死”,与词人被压抑的情绪紧密相连,一点也不轻松。语本宋·欧阳修“轻寒漠漠侵驼褐”诗句。
“叹事逐孤鸿去尽,身与塘蒲共晚,争知向此征途,迢递伫立尘沙。”中“孤鸿”、“塘蒲”、“尘沙”所具有的动静景象仍然充满压抑。领字一“叹”,直到上片结赘一“嗟”字,一气贯注,便锁定了沉闷的基调:慨叹四十馀年所走过的坎凛历程,嗟嘘翩翩年少曾游旧地的万千思绪,前后呼应,今昔之感慨无不蕴蓄其中,抑郁感叹之情力透纸背。“事逐”句化用唐·杜牧《题安州浮云寺楼》“恨如春草多,事逐孤鸿去”诗意,四十馀年情事一带而过,情景交衬,转折自然。“身与塘蒲共晚”,亦用典。唐·李贺《还自会稽歌》序有“庾肩吾于梁时尝作《宫体谣引》,以应和皇子。及国事沦败,肩吾先潜难会稽,后始还家。”歌中云:“吴霜点归鬓,身与塘蒲晚。脉脉辞金鱼,羁臣守迪贱。”王琦注谓指庾肩吾“发白身老,不堪再仕,当永辞荣禄,守贫贱以终身”(上引上海辞书出版社《唐宋词鉴赏辞典·唐五代北宋卷 [西平乐]》)。周邦彦 同庾肩吾均夙擅文辞,是时年老失官避兵乱间衣还南京亦同。所以用“身与塘蒲晚”一句,“借以自况”。周邦彦 套用前人成句,仅添以一“尽”、一“共”两字,即衬足“悲”意,且“语省意丰”,精炼准确,此处词人用典之妙、造语之工、化用之奇。“事逐孤鸿去尽,身与塘蒲共晚”,正是词人对自己一生悲苦的总结。“事”,感事、叹事,则是本传所载献赋万馀言、读于迩英殿、召赴政事堂,自太学诸生一命为正。身,本身。是晚年衰朽萧瑟。即柳永《八声甘州》词“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争知”二句承上,进而写凄凉境况。
“追念朱颜翠发,曾到处、故地使人嗟。”中“追念”是在上述同一时空画面之上,叹老哀衰,而感慨不已。因情布景,景为情设,乃词人精心之构思。以“叹”、“嗟”领结七句,足见感叹、嗟伤之深。“故地使人嗟”的“嗟”字恰与“叹事逐孤鸿尽去”的“叹”字一首字一尾字,前后照应,把这大段的感慨囊括其中。极似词作者的精心安排。
下片抒尽倦游思归之感,充满叹惋感慨之情。过片四句十六言,写眼前景物依旧。
“衣连三楚,天低四野,乔木依前,临路敲斜。”交代了上片词人伫立沉思之处。承上片结处,故地仍然“衣连三楚”。五代之际,马殷据长沙,周行逢据武陵,高季兴据江陵,都在古楚地,分为东楚、南楚、西楚,故称。亦指今湘鄂一带(见《三楚新录》)。词人对四十馀年的景色记忆犹新,写景仍然气象辽阔、雄浑。此时,词人从郑地 (郑驿) 向湘鄂。“天低四野,乔木依前”,就连“临路敲斜”写不平坦的衣路的“敲”、“斜”二字,都含孕着词人心底的抑郁不平意蕴。这几句合时间、地点、人物、景物,上下片过渡自然、衔接紧密。
“重慕想、东陵晦迹,彭泽归来,左右琴书自乐,松菊相依,何况风流鬓未华。”这五句写词人心境不平静的具体内容和表现。以“重慕想”领起,故地重游,进一步由景色忆及高人隐士弃官归隐。词人用召平、陶潜之典,写自己完全可以像他们一样,归隐不仕。同时表白了自己对出仕的后悔。词人从“衣连三楚”一直写到“何况风流鬓未华”,完全是续写序中所说“天长衣中”所见所闻、所感所悟。既有两度经过物我变化的嗟叹,又有飘泊流徙宦海浮沉的悔恨。“何况”二字一转折,似有所悟,于是从想象又回归现实。
“多谢故人,亲驰郑驿,时倒融尊,劝此淹流,共过芳时,翻令倦客思家。”词笔又一转折。慢词写至此处,似连珠、如波涛,滚滚而来、倾泻而下。然而煞尾跳出一句“翻令倦客思家”,势如野马脱缰,快似决堤激流。虽有“风流鬓未华”、身体尚健,但内心疲惫,似乎人生已到尽头,突然煞住。“时倒融尊”词中指友人请饮酒。结句也是词人一生词作的绝笔。词人卒于异乡,再也未能返回故里。结尾六句一韵,写天长故人热情好客,比得上郑当时、孔北海。而且一再挽留长住,共度春天。尽管感激不已,然而反觉倍加感伤。
这首词作为长调以写景为主,旨在言志,求得情景交融。全词入目而来的景物,或稚柳,或塘蒲,或驼褐、孤鸿,或尘沙、天低,无穷阴冷昏暗。这首词写在词人心力交瘁、年老体衰、谢世绝命那年。
”
周邦彦神宗时为太学生,因歌颂新法被擢为太学正,累官庐州教授、知溧水县等。他少年时期个性比较疏散,但相当喜欢读书,宋神宗时,他写了一篇《汴都赋》,赞扬新法,徽宗时为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周邦彦晚年与蔡京同党刘昺(注 此字上日下丙 音 bǐng)过从甚密名节有污。精通音律,曾创作不少新词调。作品多写闺情、羁旅,也有咏物之作。格律谨严,语言曲丽精雅。长调尤善铺叙。为后来格律派词人所宗。旧时词论称他为“词家之冠”“词中老杜”。有《清真居士集》,后人改名为《片玉集》。
历官太学正,国子主簿,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管理音乐的机构)。诗词文赋,无所不擅。但为词名所掩,诗文多零落不传。其中《汴都赋》为成名之作,长 7000 字,流传至今。古体诗《天赐白》、《过羊角哀左伯桃墓》风骨凛然,绝无绮罗香泽之气。周邦彦被公认为是“负一代词名”的词人,在宋代影响甚大。邦彦词多写男女恋情,咏物怀古,羁旅行役,内容较窄,境界不高。但在艺术创意上堪称大家,其词善于铺叙,即在写景抒情中渗入述事,造成另一境界,形成曲折回环,开阖动荡,抑扬顿挫之势,发展了柳永、张先的慢词。加之语言工丽,多用典故,形成了浑厚、典雅、缜密的艺术风格。代表作如:〔少年游〕“并刀如水”,在寥寥 51 字中,不但写故事,重现当时的境界,而且写对话,如见词中之人,且闻其语,生动地描摹出人物的性格、心态,在词中实为独创。另一首〔少年游〕“朝云漠漠散轻丝”,写得更妙。一首小令写了两个故事,中间只用“而今丽日明金屋”一句联起来,将上阕的追忆恋爱与下阕的共同生活、金屋藏娇两种境界进行了比较,感受追忆两个故事中的同一种情调:相聚不如相思,意味深长。另如长调〔花犯〕“粉墙低”,跳跃曲折,照应、收放、开合,十分讲究;〔过秦楼〕“水浴清蟾”,将时间、地点、人物、感情变换数次,构成全部事件、人物感情发展的脉络;〔兰陵王〕《柳》,把将离之情,既去之思,居者与行者,旧恨与新愁,人和物,情和境,浑然融为一气。邦彦词音律严整,格调精工,多创新调。因此他被尊为婉约派的集大成者和格律派的创始人,开南宋姜夔、吴文英格律词派先河。周邦彦的集子有杨泽民、方千里、陈允平三家和词,今存《片玉词》10 卷,《彊邨丛书》本;另有《清真集》2 卷,集外词 1 卷,《四印斋所刻词》本。
周邦彦名字取自《诗经》的《国风·郑风·羔裘》“邦之彦兮”,译为国家有才华的人。王国维《人间词话》称:“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可见其也是一位很有才学的人。
周邦彦是北宋著名的美男词人,他与当时的青楼花魁李师师往来密切。
有一次,宋徽宗生了点小病,李师师以为他不会来了,就悄悄地约了周邦彦。哪知道周邦彦刚到不久,宋徽宗就来了。情急之下,周邦彦赶紧钻到床下躲了起来。
宋徽宗特地给李师师带来了江南新进贡的鲜橙,李师师亲手剥了鲜橙二人分食。三更时分,宋徽宗要回宫了,李师师还叮嘱他说“已经三更了,马滑霜浓,你要小心了。”这一切,都被躲在床下的周邦彦看见听到了。
宋徽宗走了以后,周邦彦钻出来,乘兴把他听到的写成了一首《少年游·并刀如水》: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首词将他同李师师求欢的心情比作露水,心像刀割,在雪压城门之际恨不能“胜”徽宗,看着李师师的纤指剥去橙子皮而无言面对现实的残酷,只求能在师师的“锦幄”下求的一时“初温”,情绪绵绵,对面坐下听师师弹琴弄弦。悄悄地发问:晚上住哪儿?引用李师师对徽宗说过的话“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借指李师师的用意是打发徽宗回去,于是在徽宗“休去”后,才得来这“少人行”的绝好相会时机。赞师师的机智。李师师很喜欢,笑纳了。天将拂晓,周邦彦才独自匆匆归去。(另有一种说法《少年游·并刀如水》中的译文是:路滑霜浓,很少有人行走,不如就别走了吧。这里是挽留徽宗“休去”。)
谁知有一次在与宋徽宗云雨之后,李师师竟然忘情地把《少年游》这首词当着徽宗的面唱了出来,宋徽宗一听,就明白那天在李师师家的事被人知道了。他问李师师填词的人是谁。李师师不敢隐瞒,说是周邦彦。于是,第二天,宋徽宗就下令把周邦彦贬出京城。
宋徽宗又去李师师家的时候,李师师不在。过了一会儿,李师师回来了,但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宋徽宗问她去了哪里,李师师说送人去了。宋徽宗马上问她,是不是送周邦彦去了。李师师点点头。宋徽宗问:“他又写了什么东西没有?”李师师说填了一首《兰陵王·柳》。宋徽宗让她唱来听,李师师就唱道: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来岁去,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宋徽宗听了以后,觉得周邦彦确实是个人才,就赦免了他,还让他做了专管乐舞的大晟府提举。
作品风格
周邦彦是婉约词之集大成者,继承前人,吸收提炼,发扬光大,为婉约词的发展作出了贡献。“北宋婉约作家,周最晚出,熏沐往哲,涵泳时贤,集其大成”(唐圭璋《唐宋词鉴赏词典.前言》)。周邦彦创出整饬字句的格律派之风,使婉约词在艺术上走向高峰。周邦彦虽然早期也有潦倒奔走之日,但仕途一直处于上升状态,逐步做到知府,直至成为宋徽宗设立的大晟府的“音乐官员”,上宠下捧,过着舒适的“专业创作”生活;虽生逢北宋之末,但国家破灭的惨变发生在其身后。身为婉约词人的他,词的内容既被苏轼翻新到极致,他必然要在艺术技巧上出奇制胜。他本人精音乐,又搞过“专业创作”,因此能精雕细琢,研音炼字,在审订词调方面做了不少精密的整理工作,扩展了音乐领域,在填词技巧上有不少新创举。他更能自己度曲,创造了《六丑》等新词牌。总之,他继承了柳永、秦观等人成就,开了格律词派的先河,为词的艺术形式作出了贡献。周邦彦词在艺术技巧上确实高出一筹。过去、现在、未来的景象相交错,技法多变却又前后照应,结构严密而又委婉曲折。周邦彦词中出现的沉郁清愁,遂以写漂亮的忧郁使心灵获得一种微妙的愉悦。这些作品中透露的忧伤,用雅丽的词句排列组合着,形成一股流动的淡淡愁绪,绝不过激,就如低度美酒,让人微醉,但又不致激动人的神思。这种似雨馀粘地的情絮,固然琢磨出高妙的技巧,但要将思想感情提升到一个高度,却是一个障碍,所以后世人眼中只见其格律华美,少谈其思想内容,是必然的——大概,他的清愁沉郁只是其精美形式赖以树立的手段罢了!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周邦彦这一名句正形象地说明了他自己的词风——疏荷小立的一份“清圆”意味。然而,他身处的时期,是北宋末年,国力衰弱,内忧外困,在上者昏庸,在下者抗争,在外者犯境:周邦彦死前一年,方腊起义;死后六年,宋徽宗被俘,北宋沦亡。可以说,曾长期担任要员的周邦彦是国家衰亡的见证者,但本应十分敏感的词人却于末世沉浸在“清圆”的自在悠闲中。
艺术贡献
周邦彦的词作,内容不外乎男女恋情、别愁离恨、人生哀怨等传统题材,反映的社会生活面不够广阔。他的成就主要在于兼收并蓄,博采诸家之所长,又摒弃它们的弊端,引导词的创作逐步走上富艳精工的道路。在他的词中,既有温庭筠的秾丽,韦庄的清艳,又有冯延巳的缠绵、李后主的深婉,也有晏殊的蕴藉和欧阳修的秀逸。至于柳永的铺叙绵密乃至是淫冶恻艳以及苏轼的清旷豪达,我们都能窥知一二。同时,对于婉约词和豪放词的某些缺点,他也尽量避免。因此,周邦彦的词深得后人赞赏,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促进词体声律模式的进一步规范化、精密化在北宋,以苏轼为代表的词风在大力开拓词的表现领域的同时,又往往成为“曲子中缚不住者”,表现出作为文字作品的词与音乐逐渐分离的趋向。而周邦彦却是朝另一个方向发展,极端重视词与音乐的配合,使词的声律模式进一步规范化、精密化。应该说两种方向各有其成就。在任大晟府提举时,周邦彦以他的音律知识并吸收民间乐工曲师的经验,搜集和审定了前代与当时流行的八十多种词调,确定了各词调中每个字的四声,连同为仄声的上、去、入都不容混用,并创制了《六丑》、《华胥引》、《花犯》、《隔浦莲近拍》等不少新调。他所作的词,格律自然是十分严谨,如《绕佛阁·暗尘四敛》的双拽头:暗尘四敛,楼观迥出,高映孤馆。清漏将短,厌闻夜久签声动书幔。桂华又满,闲步露草,偏爱幽远。花气清婉,望中迤逦城阴度河岸。词中“敛”字上、去通读,“迥”、“动”、“迤”三字阳上作去,“出”清入作上,这样每个字都合四声,读来抑扬变化而和谐婉转,绝无吐音不顺而显得拗口的地方。这种词本身即富有音乐美,同乐曲能够完美配合。所以,当时上至贵族、文士,下至乐工、歌女,都爱唱周邦彦的词。
其次,周邦彦的词极讲究“章法”即整篇结构自柳永以来,作长调的人多了起来。但这类词篇幅长,布局的讲究很费心思。而不少人写长调时,或是中间填上些丽藻充数,或前紧后松,或为了一两句佳句而敷衍成篇。在这方面,柳永的长处在善于井井有条地展开铺叙,苏轼的长处在以奔放的情绪一脉贯穿,而周邦彦要比他们更讲究章法,能精心地把一首词写得有张有弛,曲折回环。如《兰陵王·柳》,这首词三叠三换头,声韵格律极复杂;而周邦彦写来十分工稳妥切,所以尤为乐师所爱。据毛开《樵隐笔录》称,直到南宋初,还“都下盛行”,“西楼南瓦皆歌之,谓之‘渭城三叠’。”其内容只是写客中送别,抒发倦游之情和惜别之情,而层次安排极富匠心。第一节由眼前之景引出回忆,再转回自身,点明送别主题,接着又翻回到屡屡折柳送客的往事,开阖变化之间,写足了客居京华的百无聊赖;第二节起笔宕开,追思旧游,很快以“又”字接上昨夜别宴场景,叹息旧交又少一人,然后借想象写朋友离去、彼此在相隔中相望的情景;第三节以二个短句起头,在急促的节奏中涌出一腔哀怨,随后节奏放慢,描绘离舟去后斜阳日暮,自己犹徘徊不忍去的情形,再展开往日温馨友情的追思,最后用“泪暗滴”的现实收束。这种反复回环、层层渲染的章法,就像中国的古典园林艺术,曲折变化,避免了一览无余的毛病。在周词中,如《瑞龙吟·章台路》、《六丑·蔷薇谢后作》等许多长调词,大抵都有这样的特点。
再有,周邦彦词十分重视语言的锤炼,做到既浑成自然,又精致工巧这表现在好几个方面:
一是他善于化用典故和前人词句,能把它们融化在全篇中,显得天衣无缝,不留痕迹,所以张炎在《词源》中说他“善于融化诗句”,“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这种例子很多,甚至像《西河·金陵怀古》隐括了刘禹锡《石头城》、《乌衣巷》两首七绝和古乐府《石城乐》,却也写得非常完整流贯,没有让人觉突兀不自然的地方。
二是他在善于运用典雅语言的同时,也善于运用浅俗的口语和民间俚语,如《万里春》:
千红万翠,簇定清明天气。为怜他、种种清香,好难为不醉。
我爱深如你,我心在、个人心里。便相看、老却春风,莫无些欢意。
而最难得的,是周邦彦无论用雅语还是俗语,都能够化雅为俗,化俗为雅,使它们在一首词中融为一个整体,不显得突出碍眼。
三是他对事物的观察很细腻,对意象的选择很讲究,所以语言的表现力很强,如《苏幕遮·燎沉香》上阙: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后三句历来受人推崇,因为它传神地描摹出了雨后初晴的清晨荷叶在水面迎风挺立那种动态的、疏朗而秀拔的风姿。“一一风荷举”读起来是很浅的句子,实际每个字经过了细心的推敲。再如《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容住》中“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在色彩的渲染和空间的布列上,可谓极工致精巧。总之,周邦彦的词虽说在题材和情感内涵方面没有提供更多的新东西,但在艺术形式、技巧方面都堪称北宋词的又一个集大成者,为后人提供了许多经验。因此,南宋以后的姜夔、张炎、周密、吴文英等人都十分推重周邦彦,有人甚至称他为“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陈郁《藏一话腴》)。直到清代的常州词派,还奉他为词之“集大成者”,认为学词的最高境界,就是到达他的“浑化”(周济《宋四家词选序》)。就连近代学者王国维,也把周邦彦比作“词中老杜”(《清真先生遗事》)。这说明在词的艺术形式和语言技巧上,周邦彦确有出色的贡献与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