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乐·病中 – 徐灿 – 清代

翠帐春寒,玉炉香细,病怀如许。永昼恹恹,黄昏悄悄,金博添愁炷。薄幸杨花,多情燕子,时向琐窗细语。怨东风、一夕无端,狼藉几番红雨。
曲曲阑干,沉沉帘幕,嫩草王孙归路。短梦飞云,冷香侵佩,别有伤心处。半暖微寒,欲晴还雨,消得许多愁否。春来也、愁随春长,肯放春归去。

译文注解

翠帐 ¹ 春寒,玉炉 ² 香细,病怀如许。永昼恹 (yān)³,黄昏悄悄 ,金博添愁炷(zhù)。薄幸 杨花,多情燕子,时向琐窗 细语。怨东风、一夕无端 ,狼藉几番红雨
在精美的帏帐里感到春寒,觉得香炉上的烟又弱又细,病中的心怀是这样愁凄。悠长的白天里精神不振,黄昏时又静静地发愁,博山炉的灯心更添人忧郁。薄情的杨花纷纷扬扬,搅乱了人的心绪;多情的燕子似曾相识,不时飞到窗前呢喃细语。怨恨那东风太无情,一夜之间竟几次吹落红雨。
¹翠帐:用翡翠鸟的羽毛制成的帏帐。这里泛指精美的帏帐。²玉炉:香炉的美称。³永昼恹恹:永,长。昼,白天。恹恹,病弱的样子。⁴悄悄:忧愁的样子。《诗经·柏舟》:“忧心悄悄。”⁵金博添愁炷:金博,金属制成的博山炉,一种灯盏。炷,指灯心。⁶薄幸:薄情。⁷琐窗:雕花的窗。⁸无端:无缘无故,没有理由,没来由。⁹狼藉几番红雨:狼藉,纵横散乱貌。几番,几次。红雨,落花如红雨一般。刘禹锡《百舌吟》:“花枝满空迷处所,摇动繁英坠红雨。”

曲曲阑干,沉沉帘幕,嫩草王孙归路 ¹。短梦飞云,冷香侵佩,别有伤心处。半暖微寒,欲晴还雨,消得² 许多愁否。春来也、愁随春长,肯放春归去。
曲曲折折的栏杆,寂寂无声的帘幕,嫩草阻断了丈夫的归路。短短的相思梦如云飞散,醒来感到冷香侵透身上饰物,令人别有一番伤心处。时值“半暖微寒”的暮春,又遇“欲晴还雨”的天气,这许多愁又怎能禁受得起?自入春以来啊,愁就随着春天增长,如今又不肯放春天归去。
¹嫩草王孙归路:化用《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王孙,可能暗指正出门在外的丈夫。²消得:禁受得起。

诗是志的凝结,只有身处无可奈何之境,怀有万不得已之情,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时,才能写出好诗。徐灿 身遭国变,家事复有难言之隐,而己身又在病中,以其善感之心,如何能堪!因而写下这首优秀的《永遇乐》。

清晨,小雨未停,气温变冷,帐中的主人公抱着衰病之身,更加感受到节候的无常。她是一夜未睡,还是临明惊醒,词中并未明说,只用“病怀如许”一句轻轻带过,随即详为叙写其情。主人公整整一天都感觉到愁病之深,直到黄昏,未得纾解,那华美的博山炉,香气袅袅,也只是徒增愁怀而已。恹恹,欧阳修《定风波》有“年年三月病恹恹”语;悄悄,则出自《诗·庸风·柏舟》:“忧心悄悄。”但是,令词人忧心的是什么呢?又打断不说,转为写景。杨花轻浮无根,所以为薄幸;燕子不忘旧巢,所以为多情。二者本非同类,不仅自然属性不同,人类所赋予它们的品质也不同,但现在却一齐来到了词人的窗前,细语低诉。看似矛盾,联系作者的身世,正见出其万感横集,五中无主的状态,确是“剪不断,理还乱”, 于是仍集中笔力写伤春。红雨,喻落花。刘禹锡《百舌吟》:“花枝满空迷处所,摇动繁英坠红雨。”李贺《将进酒》:“桃花乱落如红雨。”但“几番”二字,却具见词人观察之细,感怀之深。一夜风雨,摧折花落,原在意想中,不过,词人却在一样狼藉的落花中,发现凋零的时间还有长短的不同,因而更加感到夜间风雨之威,不管枝头花朵多么具有生命力,仍然是不堪摧残。所以有“无端”之感,所以要“怨”.

过片由景到情,抒发主人公心中的感受。起首三句,刻画了深闺中盼归的女子形象。“嫩草”句出自淮南小山《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招隐之说,向有二解。或曰招致山谷潜伏之士,或曰含有离开朝廷,避祸远引之意。今取后者。徐灿 的丈夫陈之遴原为明朝显宦,人清再仕,有亏品节。徐灿虽然心中不满,格于身份,无以表之,所以在用典时,赋予微言大义。可是,夜长梦短,连梦中都无法充分表达此中幽情,只有像屈原一样,“制菱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离骚》)这也就是“冷香浸佩”的意思。在这样的感情形态中,自然逗出“别有伤心处”一句。接下来三句,有两层意思。天气阴晴寒暖不定,就病中的主人公来说,当然是难以将息;但反清复明之大业渺茫难知,努力总是伴随着失望,不也使人感到愁之无极吗?于是末三句就专门写愁。渊源所自,见于赵德庄《鹊桥仙》“春愁元自逐春来,却不肯随春归去”以及辛弃疾《祝映台近·晚春》“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但翻进一层,又有发展。赵、辛仅说到春天带来春愁,因而希望春归之时,再把原样的愁带走。徐灿却认为,愁并不是静态的。它随着春天的到来而到来,也随着春天的发展而增长。它增长到这种程度,甚至连春天也不肯放走,意即主人公的心里将永远为春天而感伤,永远有排遣不尽的春愁。这一写法,在前人的基础上,又翻出了新意。

读徐灿此词,难免让我们想起宋代杰出的女词人李清照。的确,徐词化用李词之处甚多。如“怨东风”数句,出自李《如梦令》:“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永昼恹恹”数句,出自李《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半暖微寒”数句,出自李《声声慢》:“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词中的叠字,也和李清照的《声声慢》颇有渊源。宋代以后的女词人,在创作时,心目中往往有李清照在,这首词也可以提供一个例证。但徐灿和李清照虽然时代和身世有相同之处,但徐由于丈夫的仕清,显然有更多的难言之隐。像“嫩草王孙归路”这样的感受,李清照的词中就不曾出现过。因此,这两位不同时代的杰出女词人在对各自生活的感情体味上,仍然有不少非常个性化的东西,不独艺术上各出机杼而已。

作者简介
徐灿(约 1618-1698),字湘苹,又字明深、明霞,号深明,又号紫言(竹字头)。江南吴县(今苏州市西南)人。明末清初女词人、诗人、书画家,为“蕉园五子”之一。光禄丞徐子懋女,弘文院大学士海宁陈之遴继妻。从夫宦游,封一品夫人。工诗,尤长于词学。她的词多抒发故国之思、兴亡之感。又善属文、精书画、所画仕女设色淡雅、笔法古秀、工净有度、得北宋人法,晚年画水墨观音、间作花草。著有《拙政园诗馀》三卷,诗集《拙政园诗集》二卷,凡诗二百四十六首,今皆存。

生平

徐灿儿时住在苏州城外的一座山庄里,其父徐子懋经史皆通,故而徐灿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在《家传》中其父称徐灿“幼颖悟、通书史、识大体”,为徐子懋所钟爱。

徐灿于崇祯初年嫁给了陈之遴,陈之遴在明末清初为知名诗人。正是由于他们在文学上志气相投,互相吸引,为夫妻感情奠定了思想基础,在两人的诗、词中常常可见唱和之作。婚后不久,陈之遴于崇祯十年进士及第,这预示着陈之遴的前程一片锦绣。但是好景不长,陈之遴被崇祯皇帝斥为“永不叙用”,夫妇二人被迫回到了海宁。这次打击使徐灿对宦途险恶产生了寒意,而陈之遴对仕途有所眷恋,于明亡后出仕新朝。然而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徐灿对民族和国家有坚贞之情。丈夫降清,她作为一个封建大家闺秀又不可能直面抗争,故其心情是矛盾而抑郁的。词作风格特色的形成主要是在这一时期。

评价

徐灿为明末清初的重要女词人,在清代女性词史上占有着重要的地位,其特别的身世经历一方面开阔了她的生活视野,一方面也使得她在词的创作上有着宽广的题材,从而使其词在内容上突破了女性词人的狭隘意识和局限于日常生活的纤细琐碎的感受,以抒写家国兴亡之感慨,表现黍离桑梓之悲思和羁旅飘零之情怀,拓宽了女性词创作的传统题材,境界开阔,社会表现力强。其风格幽咽深隐、悲慨苍凉。在明末清初的女性词坛上独出一枝。

陈维崧在《妇人集》中对徐灿极为推崇,称其“才锋遒丽,生平著小词绝佳,盖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其词,娣视淑真,姒蓄清照”。其词或典雅清新或悲慨苍凉,才锋遒丽,开拓了女性词之意境,对清代妇女文学影响极大。而其身世的坎坷不平,词作的沉郁娴雅又使她不仅仅是与易安、淑真比肩,更卓然独立于同时代的众多女词人之上,成为明清之际一位可与众多男性词人争胜的优秀词人。

朱孝臧则谓其“词是易安人道韫,”(《彊邨语业》)

周勒山曰:“湘苹诗馀,真得北宋风格,绝无纤佻之习,其冠冕处,即李易安亦当避席,不独为本朝第一也。”(《女子绝妙好词》)

清代词评家陈廷焯对徐灿极为推崇,亦云:“闺秀工为词者,前则李易安,后则徐湘苹。”

陈维崧的《拙政园连理山茶歌》中有“赋就新词易断肠”及“镜前漱玉辞三卷”两句,暗引朱淑真词集名《断肠词》、李清照词集名《漱玉词》,赞徐灿的艺术水准与朱、李都可相提并论。

儒家思想影响

徐灿从小接受的是传统的儒家教育,徐子懋称徐灿“幼颖悟、通书史、识大体,”可见徐灿知识渊博,通读四书五经,从而积淀了深厚的儒家道德传统,“识大体”便说明了她深谙作为一个封建的大家闺秀所应遵守的道德规范,自觉而自律。

儒家鼓励积极入世,所以徐灿在陈之遴于崇祯十年进士及第对丈夫是极为支持与赞赏的,她作了《满庭芳? 丁丑贺素庵及第》来表示她的衷心祝贺。

儒家以仁政治天下,而忠恕之道在儒家思想中也是相当重要的概念。“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所谓忠,即心无二心,意无二意的意思。徐灿的忠君思想是根深蒂固的,明亡后,对于自小接受儒家思想教育的徐灿来说,丈夫降清意味着不忠,已失气节。但是作为一个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封建大家闺秀,徐灿不可能不守妇道,像柳如是那样逼丈夫自尽以求忠于前朝。这种矛盾的心境致使徐灿有苦却又不敢直言,其作品时时表现出欲言又止的语句。如《满江红? 有感》:

乱后国家,意中愁绪真难说。春将去、冰台初长,绮钱重叠。炉烬水沉犹倦起,小窗依约云和月。叹人生、争似水中莲,心同结。

离别泪,盈盈血。流不尽,波添咽。见鸿归阵阵,几增凄切。翠黛每从青镜减,黄金时向床头缺。问今春、曾梦到乡关,惊鶗鴂。

这首词写于陈之遴降清别家后,从词中可以看出,陈之遴出仕新朝,徐灿是不愿意随丈夫上京的。词作主要表达的是对丈夫的愁怨,最后一句“问今春,曾梦到乡关,惊鶗鴂”,含蓄地表达了对丈夫的责怪。鶗鴂即杜鹃鸟,相传为蜀帝杜宇的魂魄所化,常常在夜里啼鸣,声音凄切,词人借此抒发自己的悲苦哀怨之情。

看另外一首《满江红? 将至京寄素庵》:

柳岸欹斜,帆影外、东风偏恶。人未起、旅愁先到,晓寒时作。满眼河山牵旧恨,茫茫何处藏舟壑。记玉箫、金管振中流,今非昨。

春尚在,衣怜薄。鸿去尽,书难托。叹征途憔悴,病腰如削。咫尺玉京人未见,又还负却朝来约。料残更、无语把青编,愁孤酌。

这首词写于陈之遴出仕新朝后徐灿携儿女北上京城与丈夫团聚的途中,词中描写了旅途之愁苦,并杂以家国之恨。上片写旅愁,说是旅愁,其实是写河山旧恨。虽然即将与丈夫团聚,但徐灿心中却无喜悦之情,她根本不想来到这个已为清人占据的京城,恨不得把船藏起来。想起当年与丈夫中流泛舟时,有笙箫相伴,而今却只有词人孑然一身,怎么不让人生出凄凉之感呢?下片抒情,词人很想给丈夫捎书一封,倾诉一下自己的凄苦,只可惜无鸿可托,只有默默无语,独自忍受那难言的旅愁。而徐灿独自咀嚼的岂止是旅愁,兴亡旧恨更是她所受的折磨与煎熬。

令徐灿伤感的是陈之遴并不为降清而感到羞耻,夫妻两人的政治分歧越来越大,但是徐灿严守妻道顺从的儒家道德规范,未曾与丈夫正面冲突,只是作诗词抒发自己的国愁家恨而已。而很多时候,作为一个封建妇女她不能放开言辞,导致她的作品呈现出“幽咽境深”的艺术风格。

作品风格

幽咽
徐灿忧生患世的情感,表现在她深隐幽咽的词韵中。所谓“幽咽”,即欲言又止,欲言未言的意思。在江山易主的历史变革中,作为一个敏感的知识女性,徐灿感受到了时代的寒意。丈夫降清,深明大家闺秀之礼而又富有民族节气的她既不能与丈夫抗争,又不能认同丈夫的做法,所以她内心是非常矛盾与寂寞的。几经起落的人生境遇,国恨与家愁的叠加,使她不能也不敢放开言辞,其词作则呈现出“幽咽”的特点。如《永遇乐? 舟中旧感》写道:
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
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杨,而今金尽,秾李还消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惨淡,如共人凄切。
这首词将个人的身世之感与国家的兴亡之感,紧紧地交织在一起,显得十分深沉蕴藉,顿挫峭折,沉郁苍凉。谭献在《箧中词》五中也说其“外似悲壮,中实悲咽,欲言未言”。“往事何堪说”,显示出词人心中有无限情意徘徊未出。“世事流云,人生飞絮”,百般思绪互相激发,使徐灿哀怨不已,“春景多别”,感觉不到春光之美。徐灿在词的表达上并没有让思绪一泄而出,而是形成了其词气的“幽咽”之美。
徐灿词美感效果上的“幽咽”色彩,成就了旷世的忧生患世之音。其《永遇乐? 病中》写道:
翠帐春寒,玉墀雨细,病怀如许。永昼愔愔,黄昏悄悄,金博添愁炷。薄幸杨花,多情燕子,时向琐窗细语。怨东风、一夕无端,狼藉几番红雨。
曲曲阑干,沉沉帘幕,嫩草王孙归路。短梦飞云,冷香侵佩,别有伤心处。半暖微寒,欲晴还雨,消得许多愁否?春来也,愁随春长,肯放春归去?
这首抒发低徊的伤春怨别之情的长调,将意蕴美感结合得恰如其分。可是,词的内涵又不仅仅是伤怨,还透露出徐灿素有的理想与期待落空的悲苦。“半暖微寒,欲晴还雨,消得许多愁否”,词人欲说还休,在结尾处又收为伤春幽怨。

境深
除了欲言又止的“幽咽”外,徐灿词作的意蕴还表现在境界的“境深”。由于身经改朝换代,徐灿词中苍凉的兴亡之感是很浓重的,这为女性词的意境作出了极大的开拓。徐灿的词,意蕴深沉弥厚,境界以深幽取胜,她完成了女性词词境的开拓。这一词境的形成,在于其内心的哀怨。这位极为敏感的词人,生就了婉约的心性。这使她在表情达意上极为深隐,而词作意蕴则异常丰富。有对故国的追思,有对丈夫降清的不满,也有对自身处境的尴尬和茫然。如以下诸句:
碧云犹叠旧山河,月痕休到深深处。(《踏莎行》)
伤心误到芜城路,携血泪,无挥处。(《青玉案? 吊古》)
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踏莎行》)
烟水不知人事错。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莲花步。(《青玉案? 吊古》)
阅读这样的词句,除了感到其痛楚的心境,还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感慨震荡读者的心魂。意旨的深幽、情感的怆痛构成了徐灿词的“境深”的意境,因而其词在风格美感上总能形成“幽咽”的色彩。

正文完
 
最新文章